博物馆里,可以看到这个国家最美的时光,就好像你,知道了另外一个人最珍爱的那段秘密回忆。而且,你会知道,在这个国家千百年历史的时光旅行中,最美的旅行纪念品,是什么样子。比如我的那块罗塞塔石碑,它来自大英博物馆。法国人商博良用罗塞塔石碑破译了古老的埃及象形文,也解开和古埃及曾经湮没流失的历史,而我,则把大英博物馆当做自己的罗塞塔,重回遥远的唐宋明清。
从我这样想的那一刻开始,博物馆不再是,旅行中的鸡肋。
我在伦敦的一周里,有5天是游走在大英博物馆的屋顶下,但是真正地欣赏它,仍然是在自家的电脑屏幕前。在那个奇妙的地方,盘桓的时间似乎永远不够。
大英博物馆共有100多个陈列室,面积近七万平方米,共藏有展品400多万件,展馆的展出线路长达2.5英里,差不多是4公里,连续5天的进进出出,居然积累了超过20公里的“健身里程”!
人人都读过的历史教科书,从来都浓墨重彩地描写千古帝王如何开疆扩土地征伐,却永远没有足够的篇幅,细细描摹普通庶民如何兜兜转转地挣扎求生,又是如何通过那些体现在细微处,却同样伟大的创造力,增加着朴素的生活之美。我来大英博物馆,就是为了看到这些,我相信,任何一家高水平的博物馆,它的功力也应该体现在,如何讲述庶民的生活史。
大英博物馆有个大名鼎鼎的“大中庭”,那是发放免费展馆导览地图的地方。朴素的黑白地图封面上印着的,是博物馆的至宝之一:来自中国的雍正粉彩花鸟扁壶。洋洋大观的博物馆有两处面积阔大的中国文物展区,这只粉彩扁壶栖身与二层(Level2)的95号展厅——“大维德中国陶瓷馆(Sir Percival David Collection)”,展品编号是211。莹白细腻的胎体上,细细描绘了停留在盛开的牡丹枝头的一对鸟儿,那是两只头顶长着白色绒羽的白头翁,它们相视对望,婉转和鸣。色调温润的粉彩,在洁白胎体的完美衬托下,吟诵出昆曲行腔般柔美的气韵。飞鸟绿色的羽毛根根清晰可辨,娇柔初绽的花瓣,仿佛在轻风的吹拂下随着娇小鸟儿的跃动,也在轻轻摇晃着。粉彩瓷器点染技法所特有的凸凹质感,让鹅黄色的花蕊纤细的形体略微凸出胎体表面,逼真的立体质感,让人有种亲手触摸的冲动!
在林语堂的《苏东坡传》当中,有这样一段:“用著名的典故,而不明言其出处,饱学之士读来,便有高雅不凡之乐。这是一种癖好相投者的共同语言……作者与读者所获得的快乐,是由观念的暗示与观念的联想得来。此种暗示比明白直说更为有力动人,因为一语道破,暗示的魅力便渺不可得矣。”古老中国的委婉风韵,指月论公案的禅机锋芒,幽幽动人。善于浮想联翩的人们,会在这个温润含蓄的文化古风中,体验到多少秘而不宣的快乐?这只古瓶,就是最好的例证。
大英博物馆的布展安排,也同样充满着这种和观众款曲互通的妙趣。国内的收藏界,历来有将金石、陶瓷、书画、文房等等器物分门别类讨论和陈设的格物精神,展馆的布设,也经常是以此为圭臬,但是大英博物馆则是按照历史年代的时间线,把中国的历史浓缩于国宝的陈设之中,让人能够在游走于整个展厅的时候,不经意地沿着时光的脚步,走过上下五千年的中国文明史。商周的玉器和青铜器并列摆放着,让并非科班出身、受过专业考据训练的普通观众,也能轻易发现玉器与青铜器在器型、色彩上的承袭关系和相通之处;说唐代的邢州窑白瓷仿学西域传来的银器形制与色泽?放在一起来看,果然在时间和形体上都合乎逻辑;想了解元、明时期中国外销瓷器贸易是如何鼎盛?那瓷质细腻的胎体上不就清晰地描画着古兰经的经文和西方风味的“耶稣受难图”么?一部鲜活的中西方陶瓷贸易史,正鲜活灵动地展现在明亮的聚光灯下。
大英博物馆所藏中国文物囊括了远古石器、商周青铜器、魏晋石佛经卷、唐宋书画、明清陶瓷以及45卷《永乐大典》等超级国宝,可谓门类齐全,时间则跨越了中国各个历史时期。联合国科教文组织2006年披露,中国流失文物多达164万件(还不算各国私人藏有的10倍于这个数字的中国文物),被世界47家博物馆收藏,而大英博物馆是收藏中国流失文物最多的一家,达2.3万件。在敦煌藏经洞的4万多件经书书稿中,也有1.3万件在大英博物馆里。
大英博物馆数之不尽的国家宝藏中,有一件最容易被观众视而不见的小东西,反复出现在我的视野和回忆里。那不过是一张小小的绿色不干胶贴纸,一只小狮子的剪影。在那只著名的明宣德景泰蓝龙纹大盖罐旁边,就贴着它。它的作用是这样的:一旦博物馆发生重大灾变,比如失火,消防队员在确认损失不可避免的紧要关头,会优先抢救这些贴着小狮子贴纸的重要文物。可以想象,这将是一件多么痛苦和纠结的选择!这是想要永远留住这些瑰宝的人们的祈祷,它隐隐透露出的人类价值判断,更是让人深深动容。
博物馆所能挽留的,不过是漫漫历史中曾经有过的至美瑰宝中,寥若晨星的一小部分。很多人都了解这样一个事实:元朝画家黄公望和无用师和尚的作品《富春山居图》被称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。明朝末年,它传到收藏家吴洪裕手中,吴洪裕极为喜爱此画,甚至在临死前下令将此画焚烧殉葬,幸而吴洪裕的侄子在他离世时惊心动魄的刹那间,将《富春山居图》从火中抢救出,但此时画已被烧成一大一小两段。前段较小,称“剩山图”,现藏浙江省博物馆;后段画幅较长,称“无用师卷”,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。这决定性的惊人之举,也许可以让很多为国宝流失怅然的人,看清一个简单的事实,一个民族的瑰宝不能留在生养它的那方水土固然可叹,但是作为整个人类的美好的集体记忆,它们能够和许多伟大文明的硕果共处一室,便是向世人无言描摹着华夏文明的伟岸背影。它的存在,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。能为后人所见,能给纷扰嘈杂的世界留下美感的震撼,能继续用无言大美抚慰纠结动荡的心灵,才是国宝存在的终极意义。
也许有那么一天,在某个不属于任何国家与意识形态的远海孤岛上,会树立起一座伟大的“人类博物馆”,也许有那么一天,人们会最终学会将所有文明的至美宝藏归集在一处,合力保存和珍重他们的存在,让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人们,频频飞来欣赏全人类共同的财富,不带来一丝种族分别,不带走一丝占有的贪欲。只为美而来,只为美而感动。
在每个人心中,也都也应该有这样一座让自己能够为之自豪的,“人生博物馆”。时光匆匆,永不停步。我们大多很少造访自己的内心,静静梳理过往。因为忙碌,因为浮躁,甚至因为恐惧和不忍面对过去,更因为我们一直认为,自己需要拥有更多。当你觉得拥有的一切不再能够让自己觉得快乐和满足的时候,检视一下博物馆里小射灯下静静躺着的古老残片,也许能帮助我们领会,是什么,使你成为真正的你。真正值得留下,并为之自豪的,又究竟是什么。